当年张家沱码头的空坝子上ꎬ建有一个规模不大ꎬ但正儿八经的大戏楼ꎮ逢年过节ꎬ或是码头帮会堂口ꎬ当地大户人家有什么喜事ꎬ就请来戏班子在大戏楼上唱戏ꎮ这种戏楼ꎬ属于大众戏楼ꎬ通俗点说ꎬ就是“坝坝戏楼”ꎮ在坝坝唱戏ꎬ人人可来ꎬ人人可看ꎬ而且是不花钱的免费观看ꎮ来这大戏楼看戏听戏ꎬ就成了周边市民大众的一份欢喜与享受ꎮ那戏楼ꎬ就是江源船行的林老板个人出资建造的ꎮ修建大戏楼ꎬ在旧时ꎬ如造桥铺路一样ꎬ是造福一方的善举ꎮ仅就这件事而言ꎬ就让张家沱码头一带的人ꎬ记住了林老板ꎮ仅自流井地域来说ꎬ从清朝中晚期ꎬ一直到民国年间ꎬ先后建起来的各式戏楼ꎬ也是不少ꎮ最豪气ꎬ最有名的ꎬ当数西秦会馆(陕西庙)、湖广会馆(湖广庙)、王爷庙、桓侯宫(张爷庙)等ꎬ这几处同乡会馆或庙宇里面特建的戏楼ꎬ大多数都是盐商出资修建的ꎮ盐商富甲一方ꎬ财大气粗ꎬ会馆往往修建得气势宏大ꎬ富丽堂皇ꎮ所附设的戏楼ꎬ自然也建造得规矩漂亮ꎬ体面气派ꎮ那些戏楼虽漂亮气派ꎬ对自流井多数市民大众来说ꎬ却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ꎮ原因是那些豪华会馆ꎬ出入的多是当地外地有钱人ꎬ或是有点身份ꎬ属于非富即贵者ꎮ当地穷人和普通市民ꎬ很难有机会去那种地方潇洒一回半回ꎮ戏楼唱戏时ꎬ会馆大门都有专人把守ꎬ闲人不得入内ꎮ即便是桓侯宫(张爷庙)ꎬ以及张家沱码头附近的炎帝宫(火神庙)ꎬ这些行会帮会庙宇内的戏楼ꎬ有戏班唱戏时ꎬ都只有该行会会员有资格看戏ꎬ一般民众也是进去不了的ꎮ由此ꎬ也只有空坝子上的露天戏楼ꎬ可以让人自由进出ꎬ任意观看ꎮ张家沱码头空坝子上那座戏楼ꎬ就是这样一个露天戏楼ꎮ每凡有戏班在那里唱戏ꎬ不仅张家沱码头一带的市民大众会来ꎬ就连河对岸自流井市街的人ꎬ甚至富台山翻坡过去那一带的乡下农户ꎬ也成群结队赶到张家沱码头来ꎬ围在戏楼前后左右看戏听戏ꎮ要说起来ꎬ张家沱码头这座露天戏楼ꎬ虽说是船行林老板出资建造ꎬ其间也还有一段典故ꎮ那些年ꎬ自流井、贡井盐场年景好ꎬ产盐外运量很大ꎮ外地运往盐场的竹木、沙石、煤炭等货品ꎬ用来推车汲卤的壮牛ꎬ也源源不断地经水路运回ꎮ江源船行一年到头生意很是兴旺ꎮ他那家林记船行生意也顺风顺水ꎬ大小十多只盐船货船ꎬ既没翻船撞滩ꎬ手下两百多个船工纤夫ꎬ也没死人伤人ꎮ年终时ꎬ账房师爷报来账目ꎬ船行足有七八千两的现银进账ꎮ这是十余年来江源船行生意最好、赚得也最多的年景ꎮ加之ꎬ如夫人为他生下的那胖小子即将满月ꎬ林家在张罗满月酒ꎬ大宴宾客ꎮ有一天ꎬ在船行同几个手下人议事时ꎬ林老板就发话说ꎬ今年菩萨保佑年景好ꎬ家里又喜添人丁ꎬ过年连带满月酒一起ꎬ要热闹一下ꎬ你等可想些主意ꎬ如何热闹法ꎮ过了几天ꎬ林老板与几个朋友喝酒叙谈ꎬ又说起说过年要热闹一回的事ꎮ在座者有人就问林老板:“咋个热闹法?”林老板回说:“此事已有安排ꎮ此前好多天就与船行管事、师爷等专门商量过ꎮ”他看了看在座者ꎬ又说ꎬ首先是安排六十桌“坝坝宴”ꎬ带满月酒一起做ꎬ船行员工ꎬ上下老少ꎬ人人有份ꎮ还要请些平时有往来的商家客户ꎬ以及码头上的近邻ꎬ一色正宗“九大碗”ꎮ六十桌“坝坝宴”的菜品ꎬ厨师等等全都准备好了ꎮ“坝坝宴”一摆就是六十桌ꎬ而且一色正宗“九大碗”ꎮ此举不仅在张家沱码头ꎬ就是整个自流井ꎬ也算得上豪气之举ꎬ好些盐商也没有过如此大手笔ꎮ在座者自是赞叹ꎮ林老板听了更加高兴ꎬ又说ꎬ不仅如此ꎬ还请了铜梁的龙灯狮灯队ꎬ到时来坝子上表演几盘ꎮ川东铜梁的龙灯狮灯ꎬ全川有名ꎬ也是图个热闹ꎮ座上又是一片赞叹声ꎮ林老板兴致来了ꎬ就说起当年在西秦会馆里面看自流井保路风云铜梁龙灯狮灯的事ꎮ他说ꎬ那时他还是十来岁的小儿ꎮ有年端午节ꎬ本籍盐商首富王朗云ꎬ同陕西盐商斗富斗法ꎬ暗中较劲ꎬ不惜重金从川东铜梁请来龙灯队、狮灯队各两支ꎬ一齐在陕西庙坝子里表演ꎬ风头盖过了陕西盐商从川北请来的龙灯队ꎮ那天在陕西庙ꎬ分县衙门一众官员ꎬ以及自流井各路盐商ꎬ地方知名乡绅士子ꎬ都作为嘉宾端坐戏楼观看ꎮ场面盛大ꎬ豪华气派ꎬ市民大众印象深刻ꎮ小小年纪的林老板ꎬ就此记住了铜梁龙灯狮灯ꎮ心想哪一天自己发了财ꎬ也要像盐商首富王朗云那样ꎬ把铜梁龙灯队狮灯队请来自流井当众风光一回ꎮ“龙灯狮灯队好是好ꎬ”在座却有人说ꎬ“不过ꎬ到底还是大众玩意儿ꎮ不如请个知名戏班子来ꎬ唱他几出折子戏ꎬ说不定更有风光ꎮ”说话那人是个戏迷ꎬ又听人说年节时ꎬ资阳河派有个著名戏班子ꎬ要到富顺县城ꎬ就很想让林老板把这家戏班子请到自流井来过一回戏瘾ꎮ此话一说ꎬ大家多有同感ꎬ对川剧折子戏的兴趣ꎬ显然比对龙灯狮灯队的兴趣更大ꎮ世人心目中ꎬ看坝坝头耍龙灯狮灯ꎬ似乎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ꎮ林老板本人ꎬ也是一个戏迷ꎬ闲暇的时候ꎬ经常坐轿到河对门的同庆戏院去看戏ꎮ陕西庙、湖广庙、张爷庙ꎬ以及邻近的炎帝宫ꎬ庙内戏楼有外地戏班子来唱戏ꎬ也会有人专门给他送请帖过来ꎬ邀他去听戏看戏ꎮ毕竟他这个船行老板ꎬ在整个自流井ꎬ也算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ꎮ“铜梁龙灯狮灯要请ꎬ戏班子也要请ꎮ这事也是早有安排的ꎮ”林老板笑呵呵地对在座者说ꎬ“不过ꎬ请的不是到富顺县县城那个戏班ꎬ而是到威远县城去请来的ꎬ也是个资阳河派戏班ꎬ在当地很有一点名气的ꎮ”“这码头上戏楼都没得一个ꎮ”有人就说ꎬ“戏班子请来了ꎬ到哪里去唱戏?”“此事也有安排ꎬ”林老板说ꎬ“已经同炎帝宫那边谈好了的ꎬ到时借用他戏楼三天ꎮ那三天ꎬ都是我请来的戏班子唱戏ꎮ几十出折子戏ꎬ轮换着唱ꎮ”“几十出折子戏啊ꎬ那三天真要好好过一回戏瘾!”众人大为高兴ꎬ赞叹说ꎮ“炎帝宫那戏楼ꎬ实在是小了点ꎬ”在座者中也有人摇头ꎬ带点遗憾地说ꎬ“戏楼下边的场地也太小了ꎮ”“我倒有个主意ꎬ”有人就建言说ꎬ“林老板ꎬ你干脆好人做到底ꎬ自己花点钱ꎬ在这码头空地上建个戏楼ꎬ如此可年年唱戏ꎬ也给地方乡邻留点念想ꎮ”“古人说得好ꎬ自家独乐ꎬ不如与民同乐ꎮ”那人朝林老板进一步说ꎬ“码头空坝上修造一个露天戏楼ꎬ从大义上讲ꎬ就是与民同乐ꎮ码头上有了露天戏楼ꎬ今后ꎬ不管耍龙灯狮灯ꎬ唱折子戏ꎬ就是茶馆茶铺里好的说书ꎬ都可以拿到那个戏楼上弄ꎮ如此ꎬ不仅船行的船工ꎬ码头上其他脚夫苦力ꎬ小商小贩ꎬ乃至各路跑滩匠ꎬ附近住户人家ꎬ都可随意前来观赏听戏ꎬ其乐融融ꎬ这就叫与民同乐ꎮ林老板ꎬ过去这种义举善事ꎬ是要上书的ꎬ你何乐而不为?”这一席话说下来ꎬ让林老板有点动心了ꎮ在座其他人ꎬ纷纷连声说好ꎮ林老板自己想想ꎬ这主意不错ꎬ自家船行里ꎬ木料是现成的ꎬ人工也是现成的ꎮ最多ꎬ再购置一点石料ꎬ请两个懂戏楼行道的老工匠ꎬ搞个设计ꎬ现场吊吊墨ꎬ也花不了多少银子ꎮ沉吟一会儿ꎬ林老板爽快拍板ꎬ由自家出资ꎬ在张家沱码头空坝子上建造一座露天大戏楼ꎬ赶在年节前建成ꎮ过年时节的铜梁龙灯狮灯ꎬ以及威远县来的资阳河派戏班子ꎬ连唱三天戏折子戏ꎬ都在新建的露天大戏楼上弄ꎮ张家沱码头坝子上那座露天大戏楼ꎬ就这样建造起来了ꎮ戏楼建成揭幕那天ꎬ林家船行及码头一带ꎬ张灯结彩ꎬ鼓乐喧天ꎬ林家船行里里外外ꎬ到处喜气洋洋ꎮ戏楼门楣上ꎬ“码头大戏楼”那五个烫金大字ꎬ据说是川内大书家包弼臣手笔ꎮ包弼臣担任过王家三台书院山长ꎬ与自流井王三畏堂颇有渊源ꎮ林老板托王家这层关系ꎬ才得以在包弼臣那里求字ꎮ张家沱码头这座露天大戏楼ꎬ后来还有点故事ꎮ辛亥年ꎬ保路风潮在自流井闹得凶ꎬ张家沱码头这边ꎬ以船工蔡三为主的码头袍哥ꎬ承头建立起码头同志会支会ꎮ蔡三做了会长ꎬ其副会长ꎬ就是当年林老板那独子林世琪ꎮ这座大戏楼ꎬ就做了同志会开大会现成的演讲台ꎮ登台演讲的ꎬ除了同志会张家沱码头支会会长蔡三ꎬ主要就是林世琪了ꎮ那时他老爸———船行林老板已经不在人世ꎮ但那一带民众ꎬ都记得林老板修造这座大戏楼的恩德ꎬ而且都说ꎬ大戏楼能为同志会所用ꎬ更是物有所值ꎮ没料到了辛亥年下半年ꎬ赵尔丰派巡防军进驻自流井ꎬ有一天ꎬ张家沱码头突然气势汹汹来了一队巡防军ꎬ红不说白不说ꎬ把那楼门砸了ꎬ把戏台也拆了ꎬ甚至连地基都挖了填埋了ꎮ罪名是ꎬ有人向巡防军举报ꎬ说那戏台被同志会做了演讲台ꎬ有煽动民众对抗朝廷之罪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幸亏林老板已过世ꎬ林记船行亦倒闭ꎬ否则也会受到牵连ꎮ而蔡三、林世琪等人ꎬ已参加了同志军ꎬ在巡防军进驻之前ꎬ撤离了自流井ꎮ到了民国初年ꎬ张家沱码头大戏楼那里ꎬ突然又闹出了惊天“大新闻”ꎮ新成立不久的自流井警察局ꎬ破获了一件大案ꎮ一伙盗贼夜半出没ꎬ连续几夜在码头挖掘盗宝ꎮ所挖掘盗宝之地ꎬ正是那大戏楼旧址ꎮ坊间传言称ꎬ那戏楼地下有条暗道ꎬ可通一侧的观音崖断崖之下ꎬ其深处ꎬ有一个设有几道机关暗门的暗室ꎬ里面藏有大量珍宝ꎮ至于这批珍宝的来历与出处ꎬ坊间各有说法ꎬ出现了多个版本ꎮ最多的说法ꎬ说这批珍宝ꎬ由当年船行林老板留下ꎮ还说ꎬ林老板生前料到他过世后ꎬ家人可能会争夺财产ꎮ而独子林世琪之母ꎬ因其丫鬟出身ꎬ一定处于劣势ꎬ分不了多少家产ꎮ所以事先藏下一点珍宝ꎬ供独子林世琪日后出国留学ꎬ或在国内创业之用ꎮ又有人说ꎬ这些珍宝ꎬ是早年自流井盐商首富王朗云私藏的ꎮ王朗云当年与川督丁宝桢斗法ꎬ“反官运”失败ꎬ被朝廷下旨追捕ꎮ王朗云出逃前ꎬ担心官府抄家ꎬ遂秘密做此藏宝安排ꎮ后来有人又说ꎬ以上这些说法皆错ꎮ珍宝其实是外地某著名棒客头子私藏的ꎮ此人当“山大王”多年ꎬ劫得相当财富ꎮ自知匪巢虽牢固ꎬ终有被官军攻破的那一天ꎮ为今后计ꎬ着人将珍宝埋于观音崖断崖地下ꎮ传言中最有来头和分量的ꎬ说这批珍宝ꎬ真正出处是川督赵尔丰私藏ꎮ至于赵尔丰的珍藏如何会散失出来ꎬ流落于自流井ꎬ且埋于观音崖深处ꎬ没人能说得清楚ꎮ又有人说是赵尔丰派巡防军进驻自流井时ꎬ交给带兵的徐统领之秘密任务之一ꎮ辛亥革命“反正”后ꎬ巡防军撤离自流井ꎬ赵尔丰还在川督位子上ꎮ徐统领对之不敢轻易处理ꎬ想赴省当面向赵请示ꎮ半途中ꎬ传来赵尔丰在成都被杀消息ꎮ徐统领为避祸ꎬ连夜出走ꎬ个人回了安徽老家ꎬ也顾不上埋于自流井这批珍宝了ꎮ有人说得更加离奇ꎬ说是这批珍宝出自赵尔丰私藏不假ꎬ但埋宝之人ꎬ却不是带兵的徐统领ꎬ而是当年一位女侠ꎮ传言说ꎬ该女侠有天晚上ꎬ潜入作为巡防军司令部的陕西庙ꎬ欲刺杀徐统领ꎮ却鬼使神差ꎬ误杀了其卫队长ꎬ并顺便盗走了藏于卧室的这些珍宝ꎮ因刺案发生后ꎬ巡防军四处设卡搜捕刺客ꎬ女侠不便携宝外潜ꎬ遂将珍宝藏于此处ꎮ此次盗宝计划未及完全实现ꎬ盗贼即被警局拿获ꎮ最奇的是ꎬ藏宝被警局连人带赃拿获后ꎬ竟然又在自流井警察局的保险柜里神秘被盗ꎮ最后引发了一场省内官场地震ꎬ以及涉及甚广的江湖风波ꎮ那次官场及江湖风波闹得天大ꎬ其在自流井内外的后续故事ꎬ亦跌宕起伏ꎬ相当精彩ꎮ总之那些年ꎬ关于张家沱码头大戏楼暗道ꎬ及观音崖深处珍宝的各类传言故事ꎬ在自流井坊间流传甚广ꎬ成了茶馆酒楼里面经久不衰的“闲龙门阵”之一ꎮ且越说越奇ꎬ添油加醋ꎬ枝节横生ꎬ涉及的人物越来越多ꎬ且各有来头和背景ꎮ可以说ꎬ将这些传言与故事ꎬ做成另外一部小说ꎬ也有足够多的内容ꎬ亦足够精彩ꎮ